清明节回老家,绕道过了长江,看望我的两位先生——时先生与事先生。
事先生的脾气,这方圆几千里,人家没有不知道的。时先生的本事,上下几千年,却只有少数几个人晓得。时先生性子倔,只要他认定的事,毫不渝改。事先生欣赏时先生洞察历史和预见未来的眼光。时先生对于事先生日日有其事的习惯,深表敬畏。二位先生不相轻而相重的品格,为我感佩。他们颠沛相扶,既有其规模,又备其精审,成为中国文化的擎天砥柱。
事先生自生之日起,无论公志,还是私谊,总是事不离身,少有闲置时光。社会演变,各种的事,渐次多了起来,事先生简易,不取其繁冗。事之馀,编了好多口诀,归纳做事的道和事自身的理。这些事,因战争或自然的迁移,历时久远,后来大多数荒芜烟渺,人少问津。至于留下的装满一屋子的一堆堆的“理”,却消费着成千上万人的脑子,自宋以降的读书人基本上全给搭进去了,逐年往月生产随处可拾的“理”之“果子”,子子孙孙,无穷尽了。至今,我们的国人,有不少是靠这些“果子”过日子。
一事未毕,一事将起。这期间,事先生总是口若悬河,滔滔不绝,什么仁义礼智呀,什么生产方式的转变呀,创先进,讲一流的呀,什么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呀,大而无外,小而无内,无所不有,无有不极其详者。他只管着做事,凡能调动人的力量,利于高扬人的主体性的事,概不辞其劳苦,虽墨子再世,亦无异议,虽荀卿任事,自无多让。时先生不惟遵循“传男不传女”的古训,而且一百年中,步武时先生之迹象者,仅其一、二人而已。故而时先生常三缄其口,至于著书立说,皓首穷经,这样的既不得古之大谊,往乱天下耳目的劳作,时先生早早地从事先生的事务簿里给撇了下来。自此而后,事先生标举学问这一支的徒子徒孙们,没有了口粮,只好改行。
多少年过去了。事先生胖而有力,矮而愈壮;而时先生清颀依旧,矍铄有神,令人尤感欣喜。至于两位先生的丰功伟绩,包括后人继承、批判与发展他们的精神遗产,不消说,是倒在其次的了。
以前,两位先生从不关心我的私事。这次蒙先生的抬举,提了不少有关我前途的法子儿,还有质疑,我一一记入了日记里。时先生说,时间真快,磬如君亦三十有六年了。事先生说,你不是关机,就是没人接话,真是忙的啊!不少是这类琐碎的日常话。我感到自己并没有被历史所遗忘;激动外,又增了几分前进的力量和力排众议、乘风破浪的勇气。
《极权主义的起源》作者汉娜·阿伦特
HannahArendt,年10月—年12月
事先生是革命时代退役下来的儒者,经历过风浪,像是陈年老酒,越喝越有味道。惠及所讲,如沐春风。他的喋喋不休,语重深长,都可作庄子的“重言”。“以前是革命,现在是改革,改革也是革命。”时先生概括地说,“革命年年要,改革日日有”。革(相当于《庄子》的“化”)的不是人的命,而是物的命;改的不是时的命,而是事的命。具体而微,是要涤荡幸福岁月的旧观念。那百年以前讨论旧道德与新科学,有所谓“德先生”与“赛先生”者,在时先生看来,差不多已属过往了。
事先生教给我最多的是――劳作。我的祖上,一排数下来,都是务农。祖父这辈,念了些旧式的学问,所以我们几个也跟着随了福,多读了几年、十几年至二十年不等的书。不过,回乡家居,父母指望着我们劳动,人多手脚快,团结力量大。在他们的年代,劳动就是一切。劳动可以换上很多东西,最要紧的是,有一副有力气的身体。省下治病的钱,为我盖房娶媳,大概是广大乡村里最老实的做法。堂妹几个也学着一样地怨着,哥哥那也真是的,眼睛读坏了,如何是好。“犁田不行,砍柴不行,炒菜做饭也不行。没书教了,活门难寻,死路一条!”父母劝我多听听事先生的教诲。我默然,也不再顶嘴了。
做学问,多读几本书,事先生对此是表扬的。因为撰文著述,一样是劳作,凡有劳作都是正事。事先生看不起的,只是懒汉和坏民风、隳人德的二流子、扒手、地头蛇、假道学与伪君子。时先生这里,则从不含糊,一是一,二是二,清清楚楚。如晴朗无云,飞机上看群山,恍然一条条、直落落的坟墓。
江西巡抚临桂陈宏谋号榕门
(-)与他的《五种遗规》
时先生既辨真伪,又辨时势;既谴居高位者,又责之于百姓;古今要辨,道德要辨,风俗要辨,主义要辨。辨多了,事先生难免觉得,是跟他对着干的意思。我也常听到二先生同在屋檐下碰过嘴,不欢而散。这回谈到学问的事,时先生真是上了年纪,弯着清瘦的长腰,一副老花镜,还非得要看个究竟。
与时先生相像的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
时先生的法子并不复杂。譬如说,留出空来,观天象,察人事,欣赏自然。单说这人间芳菲的四月吧,他劝我多看些世界的花木,池畔的春水。时先生赞同我以诗的方式记录花潮的起落,连同这晚春的日暮,还迫不及待地要分享我的落花般的诗。然而他是不情愿看到,因了花的诗,让我落入清苦的人间诗人一路的局面。
时先生确实生了不少事,比如在破落的家世中寻找新的族望,将玲珑剔透的石块雕饰成秦汉时期的人像,试图在尘封已久的密密麻麻的档案中踏出一条教育的道来,道上的人皆以为这是“吃人”,而时先生却理解是育人的上等方子。时先生常常无事找事,有事无事,无即其有,有若其无。倘若在客栈,时先生也要让书桌、烟缸、青灯、稿纸,淡却成一种清闲的格调。事先生也能闲着,忙里偷闲,等闲任事,他“闲”是闲在一个实实在在在的“物”上,不是闲了之后,什么都没有。打*子,胜利了,高歌凯旋,一路春风马蹄轻。忙活了一天,无文士之雍容与幽默,酣酣地睡一觉,这样的闲情逸致,最为事先生赏识。因为它给人愉快和休憩,是在蕴积力量,不是抚慰与麻痹,是再次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,终归要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来。从事先生这里,很可以说明——时先生是讨厌玄言清议之辈,至于晚明的风情、各种遗老遗少之流,连同嗟叹与涵咏“何时归看浙江潮”、“春风沉醉的晚上”的诗人,一同要遭到他的斥责。好将王道与仙道挂在嘴边的儒生与方士,口不离三代的大人先生,讴歌三民主义而周游列国的人,好华夷之辨、王霸之辨者,连同假道家,虚设天道的物理者,也都为时先生所不齿。
听先前的人说,时先生和事先生并不爱惜鲁迅,更不必说是皇古的庄子。自不垂怜孔子,至于韩文公、范文正公、欧阳文忠公、曾文正公,这样那样的“公”,他们也觉得是累赘,是“土苴”。我不认同二先生关于虚无主义或坚壁清野的做法。先生以为磬如君也狂,磬如君也狷。出于尊敬,我三缄其口。二先生要做怒涛中的小舟,耸立于风沙中的恩塔,做时代的风标,作神州袖手的旗手,两千年以前,这些早在先生事业中已应验的例证轮回复初,始卒若环。我真不知道两位先生的源自何在,又归墟何方?事先生的劳作精神,能感动日不落的太阳帝国么?
(湖南平江方授楚著《墨学源流》)
人们也知道,两位先生在近一百年里,准确说是近二十年里,是不太